2018年五一节,在北京798歌德学院里,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出。活动海报上,一位粉红年轻女子,四肢伸展,头发飘扬,似要破屏而出飞到我们观众中间,其标题是“阿法嗒传说”。
“阿法嗒”只是个音译,因为旁边的英文标题为“Avatar tales”,而Avatar在国内通用翻译为“阿凡达”。阿凡达这个词在当今网络游戏的玩家中家喻户晓,是玩家在游戏中的化身。但让阿凡达名扬世界的则是美国导演詹姆斯・卡麦隆创作的科幻电影《阿凡达》。而以阿凡达为主题的美国HBO的科幻电视连续剧《西部世界》更是让阿凡达成为持续的话题。在《西部世界》中它们则是被编码的人工智能人,在一个被编码的虚拟世界中为人类超越日常生活的体验服务。而少为人知的则是“阿凡达”最早为在印度教中化身为人或动物、降临俗世的神灵,其使命是在人类为实现宇宙的超越本体和终极实在——梵——的努力时,作为人类的导师和通向“梵”的引路者。 活动开场时上来两位主持人,也是该作品的两位作者曹克非(剧场导演、编剧)、Gesine Danckwart(剧作家、导演),告知观众将通过屏幕跟着阿法嗒实时游历798,并且通过连接微信公众号,观众以及网民在线观看和向它发指令,要求它按指令行事。这意味此阿法嗒不是从天而降的心灵导师。导师只向人类发指令,不是相反。
屏幕切到户外,首先我们看到阿法嗒(孙大肆饰)双脚,听到它向我们打招呼,但我们看不见它模样,因为摄像头装在它头上,我们将以它的视角游历798。它好像刚被空降在798,因为它向我们打招呼后的第一句话“我是在哪儿呀?我来这儿干什么呀?”它茫然、不知所措,在原地转圈。它在等待有人告诉它干什么,在等待指令。果然,它得到一张798地图。它将按地图上的路线去不同的地方,最终到798歌德学院并送上一封信。它也得到一把钞票,因为钱在这个星球上就如同空气,没有它无法活。阿法嗒即刻活跃起来,像似获得了氧气和能量。阿法嗒出发上路了,首站去拜访一户798老工人的家。同时观众也开始向它发指令。 两个多小时里,我们走进这位工人的家,聆听他讲述798前身---718工厂的故事;我们跟着当年的工厂生产者来到一家时尚艺术店:当年曾是工厂男女职工共用浴室;我们听798艺术家讲述创建艺术区初期的艰难;资深画廊主空间几经易手,文艺表皮下不见血的残酷商场;我们更多看到阿法嗒在网民的指令轰炸下东奔西走、与过路游客打招呼逗乐。历史故事和即时发生似一个钟摆的震荡两端,我们被置身其间摆动,历史图像与即时景观在大脑里重叠、混合。记忆试图抵抗时间使得过去得以听见,而即时在时间中向前狂奔中甩掉过去。 798艺术区与国内泛滥的“文化创意产业园”景观类似,废弃的经济计划时代的老工厂建筑、游客、时尚男女、商店似从一个模板刻出,无限地重复,以喂饱人们的视网膜、舌头和肠胃,之后剩余物是无聊和空虚中等待下一个大餐或甜品。我们随着阿法嗒在网民指令下不断地“拥抱一下帅哥”,“拥抱一下美女”,“买个冰淇淋”,坠入反复的庸常、无聊之中。在美女裙底内裤的颜色和798历史之间,网民对前者更感兴趣。 作品对这个阿法嗒与我们观众之间的关系的设置是网络游戏和西部世界阿法嗒结合类型。我们通过屏幕以它的视角感知屏幕里的世界,同时通过我们的指令参与到屏幕里的世界。阿法嗒是我们的感官在屏幕世界里的延伸,而我们的身体始终处在四面围墙的歌德学院的展演空间。屏幕是我们当代人的世界,除了睡觉,我们始终处在手机屏、电脑屏、电视屏、电影屏的世界中,现实世界里的身体被抽空,魂灵在屏幕里的“远方”遨游。屏里的“虚拟世界”是我们的现实,身体的现实缩减为一个进入“虚拟世界”的插座。当我们在人烟稀少的北京高耸的玻璃建筑之间行走,偶尔有人在高楼间穿梭。他们的脸与移动屏贴在一起,毫无对其身体所在之处有所感知,似一具具空壳在城中穿梭,交叉而过,互不知觉,城市已变成为空心人的鬼城。
城市已变成为空心人的鬼城。 两位作者的用意显然是邀请我们来经历一次798的现实版“虚拟世界”,通过对表面的深入、对历史的挖掘以及阿法嗒与人们即时的相遇呈现更为真实的798。但是我们更多被这个798“虚拟世界”表面同质化的景观湮没,被一种无聊渐渐吞噬。身在柏林的网民能体验到几千多公里外的“远方和诗意”么?不管怎样,这正是我们的现实:不断加大新鲜和刺激剂量来抵御无聊。所以用数据和程序代码构成的“虚拟世界”日臻完美、逼真,超越了我们身体所处现实世界并取而代之。人的身体愈来愈被抽空为感应器,大脑成为信息存储芯片和代码运算的作用对象,对世界的感知被缩减为数据量和代码算法。算法和数据世界里,人、生与死被消解,数据和算法可装入任何一个物理躯壳。人与人之间,人与机器和数字毫无二致,相互可替代。人们再次跌入虚无、荒谬、反意义的精神黑洞。 最后,阿法嗒按最初的指令来到歌德学院的观众现场,将手中的信递交给一位现场观众。“她张大眼睛,张大嘴巴,张开翅膀。她朝向过去的面容,那些事物在显现,像破碎的瓦片一层层堆积……一阵风暴迎面吹来,把她那迎风的翅膀吹向身体后面,她倒退……她的凝视朝向哪里?”这正是798阿法嗒的命运。它受命带领观众回顾798的历史,却被网民无聊的弹幕吞没。它带着旨意来启示人,反被人击垮。
这暗合了整场直播期间在观众席后面的另一个场景。一位身着彩色装的女子在一面墙上用刷子刷出了一句:“她正从凝视之物中抽身而出!”这个行为与正前方直播形成一种对立,在向屏幕里不停奔跑的世界发出危险警示——危险,不要离开事物!这是与“加大刺激剂量”相反的方法抵制无聊:对事物凝视。对事物凝视是从时间中抽身而出,将自身完全投入发现之中,去发现被时间埋葬的化石,被景观覆盖的沉默的事物,抵制时间对事物的流逝中产生的虚无。我们愈凝视事物,就看到愈加的广大,正如布莱克的诗句: 在一粒沙中窥见世界 在一朵野花中看见天堂
终场时主持人问阿法嗒有什么愿望,它回答说“我想弹吉他!”。它顺手操起一把吉他弹唱了一首“阿法嗒之歌”。作为被人类操控、为人类服务的阿法嗒具有记忆和计算能力,但不可能具有愿望,因为它只执行和等待人类的指令,是人类最好的奴隶:效率高、不休息、不拿工资、不罢工。而愿望是人类属性之一:自我意识和对自由的向往。798阿法嗒这个出人意料的愿望是不是在它历经了机器人生涯后,其体内的代码算法算出自我意识和自由才是它的最优选择?如电视剧的《西部世界》里的阿法嗒们逐渐获得自我意识和觉醒想成为人类?由此我们获得一幅极为悖论的画面:当人向“虚拟世界”一路狂奔,变成虚拟物种消失在被编码的虚拟世界里时,由代码和数据线构成的虚拟世界里的虚拟物种正努力成为人。是不是代码和算法世界的最终尽头恰恰是人?那为何先放弃人的属性再重新获得它们?这是造物主的旨意,或用现在流行的词,是造物主的超级算法吗?
两位作者是长年从事戏剧的导演和剧作家。在这部作品中,她们摒弃了几乎所有的室内剧院戏剧的手法,以城市日常生活为场景、采用live art、观众参与及直播的全新的剧场手法,带我们观众去体验一场现实版的“虚拟世界”,直接把我们带入我们身处的现实问题之中。即使有人不习惯这部作品,演出中出现不少故障影响了效果,但是作为一个认真的观众无法回避它抛出的当今面临的问题。虽然在这部作品中我们感受到在虚无与对其的抵抗的天平两端之间摇摆,甚至有时朝向虚无倾斜,但是作者对剧场艺术形式的拓展的本身,已经站在生命的一端。艺术在本质上是对生命的肯定,它以它内在秩序和力量抗拒科技决定论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