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1999年。在属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小剧院里,气氛紧张。就在舞蹈编导兼舞者文慧的作品《生产报告》首映之前,这是她独立的Living Dance Studio在首都心脏首次呈现作品。入场免费,剧院座无虚席,没有座位,观众可以自由移动。演出区域覆盖着五颜六色的床单。一个大的白色加厚被子悬挂在空间中。一个穿着日常衣服的女人已经坐在餐桌前,自言自语,而被子下的男人“在舞台上”睡觉,就像在家里一样。我们遇到的第一个画面是如此熟悉,仿佛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摘取出来一样。每个人都非常好奇,因为一切看起来都与我们在剧院中习惯的不同。
即使过去已经20多年,我仍然记得那个晚上,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以及大多数以方言说话的表演引发的情感。那个悬挂的被子,由小被子缝制而成,提供了与表演交织在一起的纪录片层面。表演中,演员的母亲被投影在被子上,分享了她们的怀孕、分娩和母性经验,这些材料源于文慧与她们的众多交谈。电影制片人吴文光在表演期间用摄像机采访在场的舞者,将他们的面孔实时投影在被子上。使用日常材料是文慧作品的典型特点,但在当时仍然非常特别。文慧从居民家里收集到了棉被和使用过的床单,它们看起来像是无声的见证人。它们被折叠和展开,作为行李或孩子背在妇女的身上,或成为她们身体的一部分。然而,所有这些熟悉之物都远远超越了日常,唤起了观众的个人记忆和诗意的意象。
《我60岁》的场景
Living Dance Studio
文慧是中国纪录(舞蹈)剧场的先驱。除了为舞台工作外,她还执导纪录片,构思装置艺术并策划艺术项目。她1960年出生在云南省西南部的昆明市。13岁时,她开始接受古典舞训练。由于身材娇小,她从未被允许独自跳舞,在群舞中总是站在最外面。这些是在僵化体制中的深刻经历。在1980年代,文慧在北京舞蹈学院学习编舞,这是一门新成立的学科。在1989年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国有的东方歌舞团担任编舞师。1994年,文慧在纽约度过了六个月,这扩展了她对舞蹈和艺术的视野,为她的艺术发展提供了关键的动力。回到北京后,她与她的艺术搭档、纪录片制片人吴文光共同创办了Living Dance Studio,将舞蹈带到与现实相联系的土地上,并将艺术与社会联系在一起。他们的目标是“展示生活如同生活本身”,从而使自己远离国家意识形态和商业操纵。1995年,文慧有机会观看了皮娜·包茨舞团的一次彩排,那里创造了一种创意的氛围,以及舞者们的自由个体表达深深地打动了她。编舞师告别了已学会的表现主义和技巧,发展出了对故事、肢体语言和来自现实世界的材料的独特感觉。工作室的第一场演出《100个动词》是基于约10名不同职业的人涉及的日常动词,标志着文慧创作过程的转折点。从那时起,她在她的制作中与业余演员、专业演员和各种学科的艺术
家们平等合作。她后来的三部曲,《生产报告》、《身体报告》(2002)和《37.8°C报告》(2005),将纪录片材料与艺术手法相结合,塑造了Living Dance Studio的风格。自从这三部报告以来,文慧的作品受邀参加了许多国际节目。
在2005年,Living Dance Studio搬到了位于北京东北部的朝阳区工作室,开设了自己的剧院,并形成了一个几乎像家庭一样的社群。在这个独立于国家体制之外的地方,举办了许多研讨会、表演和相遇。2008年,Living Dance Studio以八小时的演出《记忆》开启了一条新的道路。来自文慧、吴文光和作家冯德华(在《生产报告》中餐桌旁的叙述者)的私人记忆、照片和文化大革命时期(1966年至1976年)的纪录片素材成为这个非常个人和具体的舞台记录的起点。随后,工作室在2009年启动了长期项目“人民记忆计划”(Minjian jiyi jihua)。它旨在对该国社会和历史产生更深远的影响。该项目邀请了来自各种社会阶层的人们携带摄像机回到他们的原籍地,研究以前从未被处理过的中国近代历史的特定时期。文慧那时开始制作自己的纪录片。这个“人民记忆计划”催生了一系列纪录片和舞台作品:“记忆II:饥荒”(2010)、“在路上的记忆”(2011)、“倾听第三位祖母的故事”(2012)、“记忆III:墓碑”(2012)。2014年,文慧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故。由于房地产市场上迅速上涨的房价,Living Dance Studio不得不离开朝阳区工作室。文慧失去了自己的剧院。从那以后,这位艺术家过着游牧生活,而Living Dance Studio则随着她在创作中的参与而迁徙。艺术对历史意识的干预。
回到《生产报告》的首映晚上。我记得在首映结束后,许多朋友和观众都在剧院里呆了很长时间,兴奋地讨论着,直到夜间管理员不得不关闭大门。那是北京艺术复兴的时刻。然而,这种势头在十年后被阻止和扼杀,而小剧院已经在城市改造的一部分中被拆除。
我认为《生产报告》是文慧对个体命运的兴趣、对个人记忆的探索以及对女性具体经验的关注的典范。正是那些拥有各自故事的人们反映了国家的历史,这个在官方上是禁忌话题,注定会在集体意识中被遗忘的历史。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与年轻人一起制作的《记忆II:饥荒》,其中大多数人是在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它涉及到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实际上是由于“大跃进”强制实施期间的土地改革而发生的饥荒,时间跨足了1959年至1961年。文慧派遣这些年轻人回到他们的家乡,与曾经经历过这个时期的祖父母和其他年长的人进行采访。在表演中,这些年轻人在舞台上表演,并将他们的采访呈现为重要的历史文献。
《生产报告》还是文慧对身体不懈探索和扩展舞蹈边界的典范。她认为每个生命故事都在身体上留下了痕迹。在她参与“100个动词”的工作时,编导表达道:“我不考虑如何跳舞,而是你在做。我喜欢与人们合作。他们的身体是真实的。我们不强调身体技巧。你的生活经验就是你的技巧。我相信无论生活引领我们去哪里,那就是我们的舞蹈所在。”有了这种意识,文慧将来自不同背景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无论是2001年的农民工舞蹈《与农民工共舞》,还是《倾听第三位祖母的故事》中的第三位祖母和她的母亲,还是《记忆》中的作家,或者是《普通人》中的捷克工程师,仅举几例。文慧用手术刀一样的方式剖析身体,一层又一层,使个体和独特之处显现出来。在“记忆”的八小时版本中,编导走得更远:她将注意力转向了自己的身体,探索了身体语言与社会条件的联系。在排练过程中,她有意避免了复杂的艺术形式,只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运动线和一系列动作:向前移动,向后移动,
呼吸,行走。这是一种内化的身体姿态,让她想起了自己作为女性成长的经历。在表演中,文慧站在舞台上八个小时,像在禅宗一样重复着这个序列。她说:“人体确实能够超越自己。用你的身体,你可以走得比用你的头脑更远。”
女性的命运
在2011年,文慧陷入了生活中的深度危机。她以“Volksgedächtnis-Projekt”(人民记忆项目)为契机,前往她在云南省的家乡,拜访了一个名叫大河边(德语中意为“大河旁边”)的偏远山村里的一位84岁的妇女。她是文慧父亲的第三位姑姑,被称为第三位祖母。当时,艺术家不禁好奇,为什么她的父亲从未提及这位亲戚。在父亲去世后,当她决定追溯自己的家族历史时,她了解到了第三位祖母,她是她那一代最后幸存的成员。艺术家对见到这位妇女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在独角戏《我是60岁》中,她讲述了这次独特的相遇:“第三位祖母早上7点醒来,等在村子入口处,就好像她在一个隧道的尽头等待了50年,像她自己的孙女最终回家了一样。她告诉我她的一生。”令她惊讶的是,文慧得知第三位祖母竟然给她的亲孙女取了和文慧一样的名字。她聆听第三位祖母的故事,与她一同生活、跳舞和排练。第三位祖母的故事涵盖了她在富裕家庭度过的童年、年幼时的包办婚姻以及1949年解放或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前的离婚,以及随之而来的重大土地改革和家庭财产的没收,最终导致她母亲的创伤性自杀。文慧了解到了从未听说过的家庭秘密。然而,让她深感动容的是,尽管经历了所有这些难以想象的苦难,第三位祖母仍然保持着幽默和开放。
从2011年到2012年,艺术家三次访问了那个村庄,并记录了与这位妇女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时刻。在电影《与第三位祖母一起跳舞》(2015年)中,我们看到两位来自不同年代的女性互相靠近,亲密地触摸和拥抱,同时跳舞。年轻的女性对年长的女性说:“奶奶,当我们伤心的时候,我们跳舞。当我们跳舞时,我们就不再伤心了。”
2013年,文慧第四次前往大河边村,得知第三位祖母永远离世了。但对于“最终回家的孙女”来说,她从未离开。自从她们第一次相遇以来,她的精神一直是这位艺术家的指路明灯。它给她力量,让她不放弃,并促使她深刻反思了父权体制下(中国)女性的既定结构和悲惨地位。这次相遇展示了文慧多才多艺的才华。她制作了两部关于第三位祖母的纪录片,以及一个从三代女性的角度讲述故事的舞台作品。
她在2015年的表演《红》中对女性命运的探索进一步加深。在2014年,革命模范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庆祝了其50周年,这是毛泽东的妻子江青为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国家宣传创作的八个模范剧目之一。在这个历史背景下,文慧寻找了这个模范芭蕾舞剧的前舞者,并进行了采访。最终,她与其他三位表演者一起解构了这个模范芭蕾舞剧的等级舞台表演、戏剧性的舞蹈动作、编码的服装和道具。在新的制作中,她将女性的牺牲角色和现实中的谎言可视化。
《我是60岁》是文慧于2020年创作的,标志着她的60岁生日。她以这一重要时刻为契机,回顾并反思了自己的一生。这部表演是她最近的、也是她的首个独角戏,于2021年在威玛的艺术节首次亮相。为了这个表演,她从描绘妇女不公正命运和她们决心挣脱束缚的无声电影中汲取了灵感。这些电影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达到了它们的黄金时代。艺术家在内心与第三位祖母的对话伴随下,反思了自己的童年、深受母亲影响的人生观,以及作为一个女性和艺术家的个人危机。除了自传元素和与表演者身体相关的内容之外,我们还看到有关中国女性在男性主导的体制中(危险)状况的历史照片和当前统计数据。最近,随着2022年2月初江苏省一个村庄中一名被锁链束缚的妇女生育了八个孩子的令人震惊的照片和视频的传播,中国社会中女性的社会地位这一主题变得尤为重要。这名妇女曾被绑架、强奸,并被残酷地虐待成为一个人类的生育机器。这一事件揭示了社会最黑暗的一面。
在《我是60岁》中,文慧巧妙地运用了“连环剧”的演示方法,这一方法起源于上海的无声电影时代,她在其他舞台作品中也使用过:电影画面作为全景,与现场表演互动。投影作为一个从虚构到现实、从过去到现在的门槛,相互交织。现场表演、视频和音频的交互创造了一个相互关联的综合艺术作品。这是文慧迄今为止最个人的表演,贯穿了中国(女性)历史的各个时代。对她自己的生日和我们观众来说,这是一份美好的礼物。
在电影《与第三位祖母一起跳舞》中,文慧和第三位祖母在跳舞时有一段令人感动的对话:
W:奶奶,你看见我吗?
T:我看见你。
W:我也看见你。奶奶,你在哪里?
T:我在这里。文慧,你看见我吗?
W:我的心看见你。
T:我也看见你。
第三位祖母在整个独角戏中都是一位光芒四射的存在。文慧传递了光明。她相信每个生命都会找到一个时刻来充分展现自己。我相信文慧在60岁时的生活会更加绚烂。